2017年7月16日 星期日

[心得]遺忘‧記憶‧重生─第六屆青年人權體驗營

首先,感謝景美人權園區用心規劃青年人權體驗營,尤其前導課程,我收穫良多!

這趟綠島人權主題深度之旅令我最心驚、震懾的是,若把我拋入白色恐怖的脈絡下,我肯定會被抓,我是標準的政治犯、思想犯、叛亂犯,我參加社會運動、我參加讀書會讀馬克思、我常講執政黨的壞話…,如果國家因此抓我,我將對我的國家有恨,對我所為無怨無悔。

在我認識白色恐怖這段歷史的過程中,有些人生疑惑終於獲得解答。

「在臺灣,最博學多聞、有理想抱負、具獨立思考力的那群人,在白色恐怖時期被消滅殆盡了!」

原來,這就是我們世代對立如此嚴重的原因之一,因為當年,剩下來的人都是聽話的、乖的、盲從的、相信權威、被黨國教育洗腦的人(雖然這樣講我們的長輩我很罪惡,但這是合理的推斷),「政治是骯髒的,不要碰,碰了也不會更好,什麼也不會改變」這種對政治悲觀消極的想法,就是這個時期的遺毒,如果父母用這種話繼續教育下一代,一代傳一代,還以為完全不管政治是最上策,臺灣當然不會好。

白色恐怖洗腦教育的影響是全面且深遠的,曾經,我告訴父母,「政治人物就是希望人民以為政治很髒,大家遠離政治,對政治冷感,他們就可以胡作非為」、「政治與每一個人都有關,你不管政治,政治也會來管你,舉例來說,我們每天吃的食物、呼吸的空氣,我們渴望的食品安全、零空汙,就和政治有關」等等……可是,我父親寧可每天看電視新聞邊看邊罵,也不希望我去社運現場。

以前,我總是把父母的行為歸咎於個人的保守,我發現,認識白色恐怖,是理解父母的一條路徑,也是瞭解自己的一扇窗。


目前為止,我還沒有聽說,家族中有任何白色恐怖受難者,但是,這並不代表,我們家完全不受這段歷史的影響。

2012年,從我接觸社運以來,我的父母總是有無形的焦慮:「參加社運很危險」、「妳參加社運有問過我嗎?參加社運應該要報備」,父親曾義正辭嚴要我勿淌混水,母親曾於2014年,318學運初期,致電請我不要去現場,她很害怕。

我堅定地拒絕她的請求,因為當時的我,無所畏懼,只為信念而活,完全沒經歷過白色恐怖的我,享受自由民主都好似呼吸空氣一般自然,我不懂我應該怕什麼;母親曾活過風聲鶴唳的年代,在這個號稱民主自由的時代,她說不清楚她害怕什麼。

我相信我應該不是特例,很多人的父母可能也是這樣,當我們熱切關心社會議題,他們卻總是潑冷水,希望我們遠離政治,可惜,沒有辦法說服我們。

沒想到,我母親擔憂的事情真的發生了,324佔領行政院流血事件是一種證明,我父母總是有無形的焦慮,也是一種證明,證明威權沒有死,臺灣一日沒落實轉型正義,所有人一日也沒脫離威權,威權可以說回來就回來。

再來舉一個我的親身經驗為例吧!從事選研電訪工作時,一開始,我對問卷題目會有先入為主的想像,比如說,我不知道為什麼一直覺得,說出自己支持什麼黨、要投誰,都像是佛地魔一樣不能說,所以一定會被拒答,不會有人直接地爽快地回答我,可是,事實證明我錯了,我發現真的有,願意接受訪問的都會爽快回答,不會在這種題目就遲疑、拒答,我才驚覺,說不定是我很奇怪,我的心中似乎有白色恐怖,一直認定這些是敏感政治話題不能說,很怕說了會惹怒人或是惹來危險、麻煩,但是,我從沒想過,這到底有什麼好不能說的?這為什麼是禁忌?

原來,我的家庭氣氛、爸媽對政治的看法,也猶如空氣進入我的身體裡血液裡意識裡,原來,我們家有「自我言論審查」的習慣,這是非常隱性的「創傷」,當我向父母說明我的發現,只是徒勞,他們完全聽不懂,否認我的經驗與他們經歷白色恐怖的關聯性。

轉型正義不止與被關過的受難者有關,其實當年,所有人都活在監獄中(詳見「全景/環形/圓形監獄」(Panopticon)簡介),也因此,所有人或多或少都受傷了,這個社會有道看不見的傷口,卻不善加處理,任憑傷口流膿。

我試圖想像,白色恐怖時期,我的父母得時刻自我言論審查,確保自己的思想「正確」,只要「乖」、「聽話」、「服從」,就算無形中被監視著,也很安全,不會被抓。

這何嘗不是活在監獄裡?一座自己建造的思想監獄。

我同情、理解了我的父母,但是,我無法認同,他們說:「白色恐怖都過去了,蔣公(咦?)都死了,何必再提?」(這社會有多少人是這樣想的呢?我實在不敢想像。)

為什麼這個社會面對無權力者,背景脈絡可以通通忽略,對他們要求這麼多、道德標準那麼高?對有權力者卻如此寬容?

臺大歷史系教授周婉窈說:「蔣中正最大的罪過在於,他自己玩出來的法律也不遵守,當年,思想犯經過法官審判後,判決書必須給上級批閱,層層往上批,每個長官都有權對判決表示意見,最後一關是蔣中正,可怕的是,他可以不說明理由,以手諭更改判決結果(譬如黃溫恭一案,原判15年徒刑,蔣中正改成死刑),或是請法官再審(通常結果也是死刑),從檔案中完全看不出他依據什麼標準,人命於他猶如玩物,像這樣的冤假錯案很多,荒謬的是,那些被判死刑的人肯定不知道他們是這樣死的。」

我得知這件事的當下,又驚訝又氣憤,罪證確鑿的威權統治者的雕像,還座落在無數的校園中,教科書仍沒有寫出關於他的完整歷史事實,隱惡揚善。每次多認識臺灣歷史一點,我總是對於被臺灣歷史教育背叛感到憤怒、失落又無奈,很想抓住一個人的肩膀用力搖晃,拼命搖著那人喊道:「教科書上為什麼沒有寫?這個國家為什麼背叛我的信任?」,可是,我不知道要找誰質問去。難道用教科書洗腦是常態嗎?

當然,也請大家別忘了,只有蔣中正一個人是無法造就白色恐怖的,當年擁護體制、維持體制運作的人(包括所有體制中的行政官員、法官、警察、特務、獄卒),甚至,全民都應該深刻反省,理想的轉型正義應涵蓋器物、制度、價值層次,包括設立紀念碑、紀念公園、創傷記憶博物館、紀念日、鼓勵加害者說出真相(可學習他國視為功過相抵,以找出真相為首要目標)、審判加害者(可學習他國判有罪但不罰,不以懲罰個人,而是以不讓歷史悲劇重演為目標)、司法改革、公佈所有檔案、把這段歷史清楚完整地寫進教科書等等......,最後,全民要進行對話、討論、和解,培養辨識威權的能力,並揚棄威權,記取歷史教訓,一同擁護民主、自由、人權等普世價值。

另外,在臺灣,轉型正義尚未落實之際,周婉窈教授(我已經變她的粉絲了XD)叮嚀我們:「不要輕易相信現在台面上的老人/大人所說的話,他們受的黨國教育中,沒有鄉土教育、沒有臺灣史,他們生於這個體制,在這個體制下獲得成功,因此他們會選擇維護體制,而非質疑、對抗體制,尤其五年級生,是最保守的一群,被洗腦洗得最徹底,因為他們生於KMT勢力最穩固的時期,社會一片和諧(河蟹,思想「不正確」的都已經死的死、入獄的入獄了),又剛好遇上經濟起飛,臺灣錢淹腳目,只要努力都有出路,自然對政府、體制沒什麼不滿。」

這也是為什麼父母輩有點難理解,我們這世代的生活壓力,且常傳遞給我們的觀念是「聽話」、「服從」、「以社會和諧為重」、「不要太獨特」、「物質勝於精神,國家經濟勝過個人感受」、「重視感受、心靈、心理健康被評為想太多、太脆弱」、「有飯吃(苟活,或者成為企業的奴才)凌駕於一切」等等……。

看到這裡是不是覺得有點累了?民主社會必然百家爭鳴,聽得見多元的聲音是好事,卻也令我們無所適從,生於資訊爆炸的年代,我們該怎麼辦呢?

在此,我想引用我的愛片《Detachment》(人間師格)一段我時常憶起的段落作結:(以下文字內容,聯影有出中文字幕預告版,連結在此:https://www.youtube.com/watch?v=KOJiah2eD-s,供懶得看字或是想欣賞Adrien Brody的精湛表演的人參考,感謝聯影!)

學生問:「要怎麼發揮想像力?如果影像已存在。」
(How are you to imagine anything if the images are always provided for you?)

老師在黑板上寫下Doublethink這個字。(它來自George Orwell喬治歐威爾(1903-1950)的經典名著《1984》),此字意為「同時擁有兩種相反的信念,並相信兩者都是真的」。)

老師說:「刻意相信謊言,同時知道它們是假的。舉些日常生活的例子:我要漂亮才能快樂,我要整形才能漂亮,我要苗條、出名、時尚。時下年輕男子收到的訊息是:女人是妓女、賤貨,隨便可上的玩物,可以被扁,可以欺負、羞辱。這是一場行銷大屠殺,我們這一生,無時無刻,這些力量愚弄我們到死,所以,為了捍衛自己,避免把這些蠢念頭吸收到思維過程中,我們必須學會閱讀,刺激自己的想像力,培養自我意識、自己的信念系統,我們都需要這些能力去捍衛、去保護自己的心靈。」
(To deliberately believe in lies, while knowing they're false. Examples of this in everyday life: "Oh, I need to be pretty to be happy. I need surgery to be pretty. I need to be thin, famous, fashionable." Our young men today are being told that women are whores, bitches, things to be screwed, beaten, shit on, and shamed. This is a marketing holocaust. Twenty-four hours a day for the rest of our lives, the powers that be are hard at work dumbing us to death. So to defend ourselves, and fight against assimilating this dullness into our thought processes, we must learn to read. To stimulate our own imaginations, to cultivate our own consciousness, our own belief systems. We all need these skills to defend, to preserve, our own minds.)

「全景/環形/圓形監獄」(Panopticon)簡介:
Panopticon最初於1785年,由英國哲學家Jeremy Bentham邊沁提出,此字源於希臘文,語意為「無所不見的地方」(all-seeing place),顧名思義,其建築物對於囚犯進行無所不見的監視設計,以一個中央高塔為中心,圍繞著它建造環形的囚室,每一個囚室都有一面朝向中央高塔的窗,管理人員位於監視塔之中,對於囚犯所有的行為將全盤知曉,囚犯則面對監視人員的隨時監控。Paul-Michel Foucault傅科於1975年出版《規訓與懲罰》,書中,對於社會的權力運作做了原創的探討,並重回邊沁Panopticon建築,以之為素材勾勒出當代社會權力關係,Panopticon其代表的意義在於,囚犯知道,有人位在中央監視塔執行監視工作,然而,囚犯卻無法得知到底自己是否正在被監視,繼而無時無刻都逼使自己的行為符合規範,最後,囚犯們甚至會不自覺地內化這種凝視,最後達到了「自我監管」的效果。

同場加映:https://musou.watchout.tw/role-play/terror-30/

PS.我第一題就死了!我是傅如芝,就讀新竹女中時參與讀書會,被判刑十年。後與獄中的男友傳紙條聯絡,原判刑三年,在蔣介石批示「發還嚴為復審」後改判死刑,1956年槍決時僅二十三歲。(也就是我現在的年紀!大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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